历代《东坡笠屐图》神交心醉都忘言

发布时间：2025-03-03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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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朱之蕃临李公麟《东坡笠屐图》（局部）。　　选自故宫出版社《千古风流人物》

■ 纪习尚

【编者按】

北宋大文豪苏轼为后世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后人也通过多种方式来追忆、效法他，如建造祠庙、辑录其作品和绘制他的画像等。在与苏轼相关的众多画像中，有一个题材流传甚广，且经久不衰，那便是“东坡笠屐图”。

历代的《东坡笠屐图》，对苏东坡的形象刻画有着发展、演变的轨迹，所反映的不光有时代的印记，还有诸多文人画家的命运际遇和他们对东坡精神、风骨的理解，甚至是个人情趣和气质的具象化投射。

有人做过统计，从南宋到清代，留存于世的各种《东坡笠屐图》（主要画题如此，也有表述与此相类似的）就有150多幅。而这一主题的画作所描绘的故事，就发生在海南岛西北部的儋州。

最早的文字描述

只戴笠，不穿屐

1097年至1100年，苏轼谪居儋州时，曾经到城北游玩，归来时穿戴上了当地人的传统衣冠：藤笠和草屐。看到大文豪如此亲民的打扮，父老们不禁围观大笑，城里的狗儿们也来凑热闹，冲着他狂吠。这段记载最先见于北宋周紫芝一首诗的序言中：“东坡老人居儋耳，尝独游城北，过溪，观闵客草舍。偶得一蒻笠，戴归，妇女小儿皆笑，邑犬皆吠，吠所怪也。”这条史料的可信度是比较高的，原因有二：一是周紫芝比苏轼小45岁，苏轼在儋州时，他已经成年，听闻并记住这样的文坛逸事是完全有可能的；二是周紫芝一直对苏轼崇敬有加，对宗师的言行格外留意。他自号竹坡居士，正是向苏轼的东坡居士致敬。周紫芝诗文以苏门为学习目标，称赞“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本朝乐府当以张文潜为第一”；个人的诗文集《太仓稊米集》（70卷），也是从黄庭坚“文章直是太仓一稊米耳”之语而得名。周紫芝可能是最早提及东坡戴笠这个画面的人，但在他生活的年代，这样的画作可能并不多，至少他本人没有见过。周紫芝在诗中说：“凭谁唤起王摩诘，画作东坡戴笠图。”就是希望能有唐代王维这样的伟大画家，画出东坡戴笠图，供后人凭吊。还有一个重要细节值得注意，那就是此时的苏东坡，只是“戴笠”，而未“着草屐”，后一个元素是后人想象并补充的。

早期的东坡笠屐图

作者是李公麟，还是儋州人？

北宋时《东坡笠屐图》有没有出现？笔者认为答案是肯定的。回答这个问题，不能不提苏东坡的画家好友李公麟。李公麟，字伯时，生于1049年，比苏东坡小12岁，两人意趣相合，诗画唱和很多。此人特别擅长人物画，《宣和画谱》称赞他：“尤工人物，能分别状貌，使人望而知其为廊庙、馆阁、山林、草野、闾阎、臧荻、占舆、皂隶。”苏东坡称他“其神与万物交，智与百工通”。李公麟曾作《扶杖醉坐图》，画中的苏东坡颧骨高耸，两颊清瘦，头戴“东坡帽”，身穿博袖长衫，手持竹杖，坐在山石之上，显得气定神闲。这幅图，被人们视为非常接近东坡原貌的肖像画。李公麟还绘制过以苏轼为主题的《东坡乘槎图》，以及《东坡笠屐图》。苏东坡在儋州时，李公麟五十岁，正是创作的黄金期，凭他与苏东坡的熟识，画出极能体现东坡真实相貌与精神的笠屐图是完全有可能的。

遗憾的是，这幅画的原作没有流传下来，倒是有不少临摹之作，让它的生命得以延续。明代画家的《东坡笠屐图》，就有自称摹自李公麟的。从摹品看，李公麟笔下的苏东坡腰弯曲、手提袍，略显骨感、须髯较疏，与他本人《扶杖醉坐图》中的苏东坡相似度较高，再度证明李公麟可能就是早期《东坡笠屐图》的作者。

还有一种说法：较早的《东坡笠屐图》，是由海南儋州当地人创作的。证据有两个，一个来自南宋张端义的《贵耳集》：“人画作图，东坡自赞：‘人所笑也，犬所吠也。笑亦怪也。’”可知儋州画家在“戴笠穿屐”的趣事发生后不久，就画了一幅《东坡笠屐图》，呈献给苏东坡本人。苏东坡还在画上题写了赞语，表示认可。另一个证据来自广东惠州白鹤峰苏文忠公祠内的《杨希铨〈摹宋钱选东坡笠屐图〉石刻》：“石久失，有拓本，图为戴笠着屐冒雨状，原由琼州人所绘。”认为苏轼祠堂内原有一方石刻，上面刻有《坡仙笠屐图》，画原来是由琼州人（海南人）所作，然后才由其他画家仿作的。

南宋《东坡笠屐图》

画作多，有名作

南宋费衮的《梁溪漫志》，记述了不少苏东坡的轶事，其中的“东坡戴笠”条载：“东坡在儋耳，一日过黎子云，遇雨，乃从农家借箬笠戴之，著屐而归。妇人小儿相随争笑，邑犬群吠。”记载的情节和北宋周紫芝大差不差，但增加了“访黎子云”“著屐而归”的桥段。

黎子云是谁？他是儋州的一位名士，苏东坡到儋州后不久与他结识，曾应邀到其居所的池边垂钓。黎子云生活清贫，但非常好学，苏东坡欣赏他的为人，凑钱为他修缮了房屋。据《苏东坡全集》：“儋人黎子云兄弟，居城东南，躬农圃之劳。偶与军使张中同访之。居临大池，水木幽茂。坐客欲为醵钱作屋，予亦欣然同之。名其屋曰载酒堂。”

至此，苏东坡“戴笠着屐”的故事至此已经很完整了。前面提到的《贵耳集》，成书比《梁溪漫志》晚约50年，对东坡戴笠的故事有进一步的发挥：“东坡在儋耳，无书可读，黎子云家有柳文数册，尽日玩诵。一日遇雨，借笠屐而归。”将苏轼出行的目的从北宋时的游玩、南宋中期的拜访朋友，发展为借书读书，更符合人们对文化人苏轼的想象。而且，根据费衮和张端义的记载，北宋的周紫芝没有亲眼见过的《东坡笠屐图》，南宋时已经很常见了。费衮《梁溪漫志》的“东坡戴笠”条引述了周紫芝的诗，并补充道：“今时亦有画此者，然多俗笔也。”可见，这样的热门题材，当时有不少人创作。

出自名画家的名作，在费衮生活的时代也已出现了。流传下来的画作中，有一幅为南宋元初著名画家赵孟坚所作。这幅画中，苏东坡戴笠着屐，体胖多髯，右手拄杖、左手提袍。宋末元初著名画家钱选（1239年—1299年），也画过这一主题，儋州东坡书院的《坡仙笠屐图》据说就是由他所作。

元代东坡形象

持杖图·提衣图

元代，众多读书人出仕无路，他们与曾经远离庙堂、谪居海外的苏东坡更能产生共鸣。众多名画家因应这种社会需求，创作了大批以苏东坡在儋州戴笠着屐为主题的画作。如赵孟頫《苏文忠公笠屐图》、钱选《坡仙笠屐图》、任仁发《东坡居士笠屐图》等，成为后代人临摹的对象。这时的画作，从内容上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是提衣，苏东坡低下头、提起衣服下摆，仿佛在小心翼翼地躲避地上的雨水；第二类是持杖，苏东坡手持拐杖，抬头向前，气宇轩昂。

自古诗画不分家，元代的诗人们也为东坡笠屐图创作了大量题跋诗，毫不吝惜对苏轼的夸赞。理学家吴澄，得到了一幅不知是谁人创作的《东坡戴笠著屐图》，便在画上题诗：“竹刺藤梢归路晚，濛濛雾雨天欲昏。”画的可能就是第二类，持杖图。这幅图给了吴澄很大的精神力量，他与苏东坡仿佛穿越时空，隔画交流：“我从象外得真相，神交心醉都忘言。”元末的贝琼也有一幅《东坡戴笠图》，他题诗道：“两屐新泥蒻笠攲，满村风雨独归时。玉堂天上神仙客，妇女儿童总未知。”木屐上沾满了泥，势必要提起衣服躲避，画的可能是第一类，提衣图。

明代热度不减

传世名画不少

明代，“东坡笠屐图”的热度不减，唐寅、仇英、尤求、曾鲸、张宏、朱之蕃、孙克弘、娄坚等画家都曾绘过这一主题的画作。

唐寅的作品，原图已经失传，目前仅有拓本，从中我们很难品味出这位大画家的精妙之处，但他的题诗却浅显易懂：“东坡在儋耳，自喜无人识。往来野人家，谈笑便终日。一日忽遇雨，戴笠仍着屐，逶迤还至家，妻儿笑满室。”明末清初肖像画家曾鲸（1564年—1647年）的《苏文忠公笠屐图》，则要生动得多。画中的苏东坡头戴藤笠，脚着有两条横格的木屐，宽衣大袖，长须飘飘。提起的衣襟分明显示他在踏水而过，但不动声色的表情，却将他的淡泊与淡定表现得很到位。

朱之蕃（1558年—1624年），字元升、号兰嵎，是明代著名画家。他的《东坡笠屐图》中，苏东坡头戴宽大的藤笠、衣缘装饰黑边，手提衣襟、眼含微笑。这幅画曾被多人收藏，苏东坡的粉丝、乾隆年间进士，著名的书法家、金石学家、诗论家翁方纲曾收藏此画并两次题跋，记述得画经过；它的下一位主人梁启超在画上也有题跋：“朱兰嵎临李龙眠所画东坡先生笠屐像，曾藏翁氏苏斋，今归饮冰室。”辗转多人后，该画现藏广东省博物馆。

清代有传承有创新

新用途：“寿苏会”

到了清代，绘制与收藏《东坡笠屐图》一时成风。黄慎、李鱓、华岩、蔡筱明、余集、张问陶、宋湘、居廉、费以耕、张廷济等画家，追随前人的脚步，创作了很多主题同类画作。

余集的《苏文忠公笠屐图》中，苏东坡脸型已较前代圆润，表情也更凝重，更符合清代人的审美。载体上也有创新，费以耕曾在扇面上创作《东坡笠屐图》，并题识：“坡翁尝山行，遇雨，觅得田家笠屐。两妇人望之，惊讶为神仙中人云。”对东坡的故事进行了文学化的再加工。

清代文人们还为《东坡笠屐图》开拓出新的用途——“寿苏会”的挂图。所谓寿苏会，是文人们自发组织的为苏东坡庆祝生日（农历腊月十九）的聚会。清代冯登府有《行香子·东坡生日悬笠屐图像祝之》词，说的就是这一活动。吴士玉有诗《刊补施注苏诗竟于腊月十九坡公生日，率诸生致祭》，其中“飘然画像垂中堂，纷纷墨迹陈左右”“恍若先生临几席，议论悬河开笑口”等句，也很有画面感。这一主题，直到近现代，仍在陆恢、王一亭、程十发、冯超然、刘旦宅等画家的笔下传承发展。

张大千还模仿元代人任仁发（字子明）的画作，加入现代的艺术手法，重绘过《东坡居士笠屐图》。

“东坡笠屐图”之所以历久弥新，与发生地海南是分不开的。北宋时的儋州孤悬海外，非常偏远，苏东坡来到此地时已经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他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依然能戴笠着屐，在儋州百姓的笑声中穿街过市或走村串乡，这种难得的淡泊是文人们所钦佩与羡慕的。因此，将其图画出来并加以缅怀，自然是题内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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