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学贯中西,博闻强识,往往能从平常的生活之中发现不平常,从人所皆知的普遍现象中,看出极不平常的哲理,他还把生活中并存的真理和悖论细致而巧妙地挖掘出来,又用连绵不绝的妙语和超出平常的逻辑给予分析、论证,用理论家的精锐思想和文学家的文采,给予智性表达,使散文呈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幽默风格。这种风格在《论快乐》中,也有非常明显的体现。
快乐本是一种非常日常非常个人化的感受,所以很多作家写快乐,都着眼于写让人快乐的事情,或者写自己快乐的感受。但钱钟书这篇散文完全没有生动感人的故事 , 也没有煽情动人的情感抒发。他别开生面,以深刻的哲理为经,以丰富多彩的知识为纬 , 以个性化的语言为血肉,举重若轻地表达他对快乐的严肃思考,使整篇文章魅力四射,让人读起来感觉耳目一新又生机勃勃。
一、深刻哲理中的幽默
古往今来,关于幽默的定义有很多种,但受到普遍认可的是“乖讹论”,“乖讹即不协调(incongruity),不协调会让人觉得意外,意外会导致惊喜。19世纪的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和叔本华是乖讹论的拥护者。乖讹论认为:笑点的产生在于与预期的不一致。” 只是不同作家对“意料之外”的表达会很不相同。很多作家的幽默,因为刻意追求内容的趣味性,营造轻松的氛围,往往会流于浅层次的调侃和戏谑油滑,但是钱钟书的幽默往往不会这样。这是因为“钱钟书常常站在‘人生边上’,“对一些人们习以为常、甚至认为已成定论的事物,以哲人兼社会学家的眼光,给予深入全面地审视后,找出它的矛盾性,阐明自己的观点,从不同的侧面更新人们的思想认识。他广泛借鉴西方的表现手法, 吸收中国传统的文化精神, 创造了一种力透纸背的心理幽默, 其智慧、豪放而又温婉的风格,大大提高了中国散文幽默的品位。”
具体到《论快乐》这篇散文,我们看到它的幽默是以智者的思考和深刻的哲理为底色的。作者首先用拆字法揭示了快乐的特征——快乐是短暂的,快乐的作用——让人心甘情愿地受苦;然后指出快乐的本质——由精神决定。当多数读者以为,文章会止于此,而对快乐生出悲观的想法时,作者又挖掘出一个新的方向——达观豁达的人能从病痛中滤出快活,能苦中作乐,把痛苦变成享受,这样,快乐在人生就不再短暂,而变成永恒的了。文章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段落,却从快乐的特征写到快乐的作用、本质,再写由痛苦到快乐的转化之途,几乎写尽了快乐的哲理维度,蕴含着深刻的思想。同时作者既能坦然面对人生的困境,揭示人生的真相——“快乐决不会永久”“我们活了一世不过是为那一世的岁月充当殉葬品,根本不会享到快乐”;又能积极思考,乐观地寻找突破困境的可能,最终道出获得永恒快乐的诀窍,使整篇文章显得曲折有致。
但如果仔细分析,《论快乐》的深刻性不仅表现在思维的深度和回环上,也体现在作者看似不经意实则着力经营的语言表达中。原来,作者在表达观点时,很善于运用肯定性、绝对化的词语,来加强语气,强化自己的判断,例如:
①譬如快活或快乐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乐事的飘瞥难留,极清楚地指示出来。
②嫌人生短促的人,真是最“快活”的人。反过来说,真快活的人,不管活到多少岁死,只能算是短命夭折。
③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的历史。
④把快乐分肉体的和精神的两种,这是最糊涂的分析。一切快乐的享受都属于精神的。
⑤快乐时的你,一定心无愧怍。
⑥精神的炼金术能使肉体痛苦都变成快乐的资料。
在这些句子中,“一切”“极”“最”“只能”“整个”“一定”“都”这些词语,把范围拉到最大,将程度压到最深,字里行间透露着作者的自信和坚定。读者读着这些句子,仿佛在听一个德高望重的智者在传达人生之道,每一个判断都来自自己丰富的积累和切身的体验,有一种看遍世间纷扰后的超越世俗的笃定,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动摇,让人十分信服,因而也显得很深刻、很有说服力。
但是,我们不要忘了,本文的主题是“快乐”,天真的读者们看到题目后,头脑中预想出的那一张笑盈盈的脸,那一个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场面与这个严肃、自信、笃定的长者、智者的形象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再加上“快乐”本是与作者本人密切相关的一种感受,但作者仿佛是完全置身事外的第三者,行文中把“快乐”这种主观性的内容变成了完全客观的议题,那些极其冷静的判断和“快乐”这个话题也显得极不协调,这不协调中实在是包含着难以觉察又让人忍俊不禁的智慧和幽默。
二、丰富论据中的幽默
不过,作为一篇议论散文,《论快乐》的幽默不仅源于深刻的观点,还体现在它丰富充实的论据里。快乐是短暂的这个观点对一般的作者来说是很不好寻找论据的,因为“快乐”是一种抽象的感觉,而且“短暂”是个相对的概念,如果用具体的时间数字去度量和证明,就显得非常呆板无趣。而钱钟书的论据就显得特别丰富又巧妙,他先引用英国诗人维尼的《诗人日记》中的诗句,再联想到德语中“沉闷”一词,然后引用《西游记》中小猴子的话和《酉阳杂俎》中的观点,最后引入《广异记》中的故事,古今中外,旁征博引,把一个看似很难证明的观点,分析论证得头头是道。在论证“精神的炼金术能使肉体痛苦都变成快乐的资料”时,作者也是从《先知书》联想到《今世说》,由引用苏轼的诗句到引用诺凡利斯的“哲学”,再引用罗登巴煦和白洛柯斯的言论,作者由一个文化知识联想到另一个历史典故,在知识与典故之间自由穿梭,然后把这些文化知识和历史典故构建成一个论据体系,并在它们的连接点处以只言片语进行分析论证,画龙点睛,最后水到渠成地得出自己的结论。这些丰富的文化知识、历史典故不仅给散文带来了知识性、可读性 , 而且成为其散文思维展开的一种方式,既充实了散文的内容,又为散文铺上了智性的底色。
维特根斯坦说:“幽默不是一种心情而是观察世界的一种方式。” 《论快乐》的可贵在于,作者在引用典故时,并没有满足于证明观点这一个维度,而是同时兼顾了论据的趣味性,所以使整篇文章充满了幽默感。这一特点在文章第一段就有很好的体现。“快乐”是人的心理感受,也是人的追求,要证明“快乐短暂”,作者却用神鬼妖魔的话来证明。神鬼妖魔本是虚化的存在,他们的话更是当不得真,但作者似乎并不在乎,他把它们拿出来做论据,并且用以“所以”“可见”等词语引导的句式一本正经地分析推论。论据的荒诞和作者一丝不苟的态度形成巨大的反差,也和读者对议论文严肃论证逻辑的期待形成了巨大的不协调,反差和不协调会让人觉得意外,意外会导致惊喜,于是,钱钟书特有的智性幽默就产生了。
有时候,论据自身也会呈现出某种特别明显的不协调,如“烧了房子有庆贺的人”,“千灾百毒,有谈笑自若的人”,“病是教人学会休息的女教师”,烧了房子,遭遇灾祸,生病本来都是让人很难过很痛苦的事情,读者的心理预期和“庆贺”“谈笑自若”“温柔的女教师”形成极大的不协调,这种不协调造成了比较独特的喜剧效果。
当然,细心的读者还会发现,《论快乐》的幽默还源于作者特殊的语言表达,作者引用论据时,很善于用几个看似不经意的词语,表达自己的态度,为论据“火上浇油”“锦上添花”。如生病本身是极其痛苦的事情,作者却用“工愁善病”来形容诺凡利斯,好像生病是一项可以努力追求并渐至完善的技术,让人哑然失笑。还有,“专咏病味的一卷”,“对病痛也感到另有风味”“病的哲学”等表达也有异曲同工之妙,病有特别的风味且可以“歌咏”,还能上升到哲学的高度,生病似乎变成了与美食、红茶、咖啡等同的东西,化无形为有形,化抽象为具体,把痛苦的感觉写成极致的享受,这些不协调的感觉让读者的预期一直处于落空状态,然后在“精神的胜利”这个点上顿悟,从而产生让人深思回味的幽默。
三、新奇修辞中的幽默
生动的语言表达,离不开修辞。钱钟书散文《论快乐》中也有不少修辞句,但这些修辞和一般作家所用的同类修辞有着比较明显的不同,因而就呈现出特有的幽默风格。
首先,从比喻来看,一般人们用比喻,为了追求形象生动、妥帖自然,多以浅显而实在的事物作喻体。但钱钟书的比喻多追求事理上的贴切,显得大胆而新颖,且充满了哲理和智慧。他说“人生的刺就在这里,留恋着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恋的东西。”“刺”作为喻体,在此并不体现形象上的相似,而是取它让人痛苦、让人不舒服的特征。但是钱钟书的这种表达比起直接说“人生的痛苦就在这里”要幽默很多,因为人生的痛苦是很抽象的,把它比作“人生的刺”,不仅使抽象的心灵世界的痛苦具体化为“被刺扎”这种肉体上的感觉,具体可感且出人意料,因而达到了“喜出望外”的幽默效果。在第三段,作者用“引诱小孩吃药的方糖”和“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兔子”为喻体,来比喻快乐,同样不是取外在的相似,而是着眼于道理,取“作为诱饵,具有引诱作用”这一特征,同时,方糖的甜味和电兔子奋力向前跑的特征,共同形象地表达了快乐有美好的一面且可以引诱人一直承受痛苦这一特征,形象鲜明,把快乐在人生中的意义分析得很形象很透彻。同时,作者用这种非常不正式的有点欺骗色彩的小把戏、小游戏来谈论严肃的人生哲理,幽默就植根于这种游戏与严肃的不协调中。
除比喻外,钱钟书还用不对称的对比来构成不协调,形成别具一格的笑料。比如在第四段,作者说:“穆勒曾把‘痛苦的苏格拉底’和‘快乐的猪’比较。假使猪真知道快活,那么猪和苏格拉底也相去无几了。猪是否能快乐得像人,我们不知道;但是人会容易满足得像猪,我们是常看见的。”痛苦和快乐是一组常规对比,但把苏格拉底和猪放在一起,就显得非常不对称、不和谐,因为直观概念上的不对称太明显。
孙绍振认为:“幽默逻辑的一种形式是两种逻辑的‘错位’,但是要‘错位’得自然,人家才能舒舒服服地上当,如果不自然,就叫人难受了。为了自然地从一种逻辑向另一种逻辑过渡,或者把一种逻辑掩藏在另一种逻辑之中,就需要一个过渡的跳板,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偷换概念。” 钱钟书善用的偷换概念的途径就是双关。《论快乐》中偶尔一现的反语和双关,也颇耐咀嚼,为文章增色不少。文章第二段作者说:“不讲别的,只要一个失眠的晚上,或者有约不来的下午,或者一课沉闷的听讲——这许多,比一切宗教信仰更有效力,能使你尝到什么叫做‘永生’的滋味。”在这句话的幽默表达中,“永生”这个双关词语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失眠的晚上”“有约不来的下午”和“沉闷的听讲”是让人觉得漫长而痛苦的,作者却说它们比一切宗教信仰都有效力,让人达到人生极乐境界——永生,表层逻辑中“极苦”与“极乐”形成了错位,但是“永生”隐含着另一个意思——永恒漫长的生命,于是表层逻辑错位就自然地、不着痕迹地过渡到了深层逻辑:“失眠的晚上”“有约不来的下午”和“沉闷的听讲”因让人痛苦,以致让人感觉到生命无比漫长。作者利用“永生”的双重含义,让读者先顺着表层意义感受到前后逻辑的巨大不协调,然后通过深层含义顿悟,达到幽默的效果,非常机智。
总之,幽默源于作者的机智和丰富的学识。钱先生特别看重智慧对于幽默的重要性 ,甚至把智慧看成幽默必备条件。《论快乐》作为钱钟书散文代表作,他对幽默的智性表达可以看成是作者对自身幽默观的践行,值得细细品味。
(摘自《语文教学研究》,2020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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