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后面是什么” ——武侠电影《东邪西毒》评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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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入、

《东邪西毒》讲的是三份爱情或痴缠，为的是说出一段错过与遗憾。

这样意图太显而易见的片子，往往让人写起影评来很难下笔，又加上王家卫本身就是华语电影中“作者电影”的典型代表之一，在我系统地研究过其所有作品之前，就要挑出一部来评议更是难上加难。因此只能挑一些可以起笔处起笔。

以武侠为类型的故事有一个比较漫长的发展之路，“情”字的加入是这段历史中比较晚才发生的事情，而且本身还经历了一个自我转变的过程，最开始的侠客的伴侣往往只是作为帮手出现，经过时间创作者逐渐意识到最恰当的对“情”的展现，是侠客在特殊生存环境下微妙的情感变化，借“情”能够透视侠客的内心，进一步实现对人性的刻画。

这点在《东邪西毒》之中是格外明显的，想要解读故事首先要看到其中的人物总得来说有两个内在驱动力：其一是对“情”字的执着；其二是对江湖世界的向往。该片更是借此二者在人物身上的矛盾展现了最大的爱情之遗憾。

故事之心、

锁定了两股核心的内在驱动力后，工具掌握好了就得确定一下目标，《东邪西毒》的叙事是武侠故事常会使用的“串珠”式结构，而且不同故事的主角是分散的，因此明显区别于高概念电影大叙事的框架，那么片子是如何架构叙事来实现电影带来情感体验诉求的就成为了第一个需要探讨的问题。

（为了叙述的便利，在下文中我会将白驼山好秉桃花的女子、也即黄药师名份上的妻子、欧阳锋的嫂子称作“白桃”，借以与盲剑客乡下的妻子“桃花”作区分）

首先，通过对两个——“情”字的执着和对江湖世界的向往——内驱力的呈现，我们还可以再揭露出本片对于武侠类型的故事中一个基本假设的贯彻：江湖世界是一个与世俗世界有所间离的存在，是两个对立的、不可兼得的世界。

而在呈现中其实不难发现，本片的“情”事往往是挂靠于世俗世界，而与江湖世界形成对立，所以这一基本假设也构成了故事最深层的矛盾。

那么，再整理一遍本片中的人物塑造：

可以看到，黄药师作为主要角色之一主要是受到“情”的驱使，正如其独白中所说：“如果感情可以分胜负的话，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赢了，但我很清楚，从一开始我就输了。”

因为始终没能得到“白桃”的真情，他为求一份“喜欢”，爱了一个又一个，又负了一个又一个。代入故事结尾欧阳锋点破“醉生梦死”不过是一个玩笑可知，其实黄药师没有赴慕容燕的约、见到乡下的“桃花”装作不识，原因不过是认清了自己无法与他人相爱，于是对这两份“情”只有逃避之意。

与他相似的是盲剑客，“一生漂泊”即是一辈子生活在江湖世界的指代，而其踏入江湖世界的根本原因是“妻子爱上了他最好的朋友”，以“乡下”为具体体现的寻常世界有他不得不离开的理由，也是一个为“情”字所驱动的人物。但其为最好的朋友甘愿离开的在世俗眼中略显荒诞的义气，满心爱恨却终于没能对黄药师痛下杀手的克制，也同样是江湖世界下“侠义”的精神力量的驱动的体现，所以在他身上是有一定的复杂性的。

而洪七跟欧阳锋两人身上则能够明显看到江湖世界对他们具有的外在的吸引力，此时还需补充强调一点：片子有意打破了一个江湖世界的基本假设，即“在江湖世界中侠客不需为生计发愁”（当然这是武侠类型作品创作中并不算罕见的变体之一），并且借由这个因素的强化实现了一个极佳的表意效果——例如多次借由“生计问题”推进剧情，如洪七饿得不行、欧阳锋给他饭吃，再比如盲剑客需要盘缠才找到了欧阳锋；其次也顺利引入了一段有趣的情节：洪七是个不喜欢穿鞋子的人，欧阳锋带他去找乡亲们接剿灭马贼的活的时候特意给他买了双鞋，还说：“有鞋没鞋的，价钱差很多。”

在洪七与欧阳锋两人身上甚至一度能够看到来自对江湖世界向往的精神力量压过了对“情”的渴望的人物形象，而其中又尤以前半段——一心只想闯荡江湖——的洪七为最。

接下来我们会发现，区别于大叙事中主角（们）一直经历矛盾，在面对矛盾的过程中不断呈现人物性格及其转变从而给观众带来强烈的精神体验，《东邪西毒》的叙事中作为底也是核心的欧阳锋其实面对外部世界的矛盾极少，那么片子到底是如何在弱连贯性的叙事中体现出人物性格的成长的呢？

从具体的方法上来说，当然会有强调人物之间联系、前后相应的故事内容等，但从观念层面来看，其实片子在最开头就已然透露其指导意志。

“佛典有云 旗未动 风也未吹 是人的心自己在动”这个故事中欧阳锋这一人物性格的塑造，恰是通过“映射”在不同故事里的情绪所建构的，每段故事中呈现的不仅是当事者的性格，还有以叙述者与旁观者姿态借由独白流露的欧阳锋的性格，欧阳锋恰是这故事之心。

代入此也就不难看出，慕容燕与黄药师的故事里，除了揭露欧阳锋与“白桃”的爱情让黄药师想要获得“喜欢”却终于负了慕容燕的前因之外，也借由两个人的对白“喜欢她的话为什么要离开他呢？”“有些人是离开了之后，才会发现离开的人才是他的最爱的人。”和“以前也有人这样问过我，但是我没有回答。”映射出欧阳锋身上以“遗憾”为表现的对“情”的向往。

而慕容燕将欧阳锋当作黄药师，欧阳锋当慕容燕是错过的爱人“白桃”的段落，更是对于每个角色看到的都是一个人身上另一个人的映射的最佳注脚，而且电影也通过相似动作交错剪辑的视觉语言轻易地展现了这一点。

与此相同的还有黄药师爱上“桃花”不过是对“白桃”爱的映射——“因为这个女人我爱上了桃花”，影片借由欧阳锋看屋外等候的女子像爱过的“白桃”，盲剑客看那女子像妻子“桃花”，点明了屋外等候的女子和“白桃”和“桃花”三人的相似；而“白桃”看着儿子的独白，何尝不是看到了他身上映射出的欧阳锋的脾气——“分明心里想要嘴巴却不肯讲出来，一定要你送到面前才肯要。最初想不管他，渐渐地也就不想迁就他了。”“每次她凝望那小孩子，我知道她心里想的是另一个人。”

在盲剑客的故事里，映射的是欧阳锋分明想要回到家乡白驼山看“白桃”的“情”的向往。在这段故事的伊始欧阳锋就有两句独白：“我梦见我家乡的桃花开了。我好像好多年没回过白驼山了。”在盲剑客身上很容易看出其对于江湖漂泊的倦怠和回到家乡、回到温柔乡的渴望，他对于江湖的向往是很浅的，这也是欧阳锋对于他只感到部分的相似的原因。

在洪七的故事里，映射的是欧阳锋年轻时期因向往江湖而忽略了“情”的过往。其中那段关于“山的后面是什么”的对话成为了片子的“题眼”——“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个阶段，看见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我很想告诉他，可能翻过去山后面，你会发觉没有什么特别，回头看会觉得这边更好。但是他不会相信，以他的性格，不自己试试是不会甘心。”，这其中的“他”既是洪七，也是年轻时的欧阳锋自己。

而在洪七的故事的结尾，看着洪七真的“事在人为”地带着妻子一起闯荡江湖去了，把对“情”和对江湖的向往用大意志放在了一起，哪怕不一定会成功，但好歹有这样的信念，欧阳锋的一句“我的心在妒忌。我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机会，不知，为什么却放弃了。”把遗憾之情展现的淋漓尽致。

欧阳锋叙述了三个故事，王家卫拿来讲了四个故事，往后的人就此写了无数影评，这世上之人到底多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而这也许就是在叙事作品里流转的情感力量之源头吧。

江湖之风、

对于遗憾的故事如何通过叙事来表达，如何在这样的叙事里完成人物的塑造和情感体验的传递，借由“映射”的故事之心的概念做了简单的分析。

那么还有一个更深层的问题是，这个遗憾故事背后的情感脉络是如何合理化进而深刻化的？

答案应该是两种内驱力的纠缠下塑造出的复杂人物性格的角色们之间的相互作用。

同虽身在江湖，但始终是为“情”字所驱的盲剑客本质一定相似，欧阳锋这个角色看起来就是虽然久居大漠——武侠类型故事中的典型场景之一——并且从事着杀人相关的职业，但身上习气却满是“市侩”味道。在洪七故事的后半截，洪七为一枚鸡蛋去冒险失掉了一根手指，而后两个人的对话里最是能体现这一点。

“为了一个鸡蛋而失去了一根手指，值得吗？”

“不值得，但我觉得痛快。”

这段对话显出的洪七形象，恰是最典型的侠客形象：但行义事，莫问前程。而其后的对话里洪七更是直接地将欧阳锋划到了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那一类人，甚至明显有不愿与之为伍之意。

这点同样在另一段情节中也有所体现：欧阳锋给不喜欢穿鞋的洪七买了鞋子穿上，是为了在乡亲们面前能要到更高的酬劳，乃至于有了一番以“穿不穿鞋论高低”的言论，尚且不说是否是对于江湖世界的有意曲解，光看其中颇具市场营销意味，说一句“市侩”并不为过。

更毋论价格谈完后被洪七找了个地方丢掉的鞋子的特写，细品之下甚至有些对武侠的反讽与反反讽的味道。

看完全片的我们其实可以很轻易地看出来，年轻时候的欧阳锋其实跟洪七没什么两样，对江湖世界充满热情，他遇到洪七后所说的：“其实走江湖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也得吃饭的。”满是敬告后人的意味，再解读一下，背后的实质其实是“即便行走在江湖世界，世俗世界的苦痛你也躲不开”，如果生计之事难以回避，“情”之一字难逃也是正常。

可以说，恰是意识到了江湖世界并不如自己原先想的快活——曾满心以为爱人会等他闯出功名后再回去迎娶她，可是被他的离去终于寒了心的“白桃”成了他毕生遗憾——对世俗世界的“情”字的渴望在他心底其实有更重的分量，才让欧阳锋变成了现在的模样。而随这结果倒推而去，便是遗憾发生的过程。

在这部分略让人感到可惜的是对于侠客们对江湖世界的渴望的起因并没有细致地刻画，以至于这个内驱力虽然存在、但难以强化，因此没能形成人性层面的冲突，似乎只是让爱情遗憾的工具。

那么这样看下去好像这个武侠的故事，完全可以代换成一个“小镇青年”的故事：小镇上的青年对镇子外大都市的生活充满了渴望，离开家乡打拼，最后失去了家乡里深爱的伴侣，成为了一生的遗憾。

故事要讲的真是这样吗？

故事里还有一个角色，也就是想让欧阳锋替她弟弟报仇、始终在欧阳锋屋外等候的女子，那个女子身上有两个“桃花”的映射，而欧阳锋两次看着她的身形的独白强调了一件事，那段独白是“每个人都会坚持自己的信念，在别人看来是浪费时间，她却觉得很重要。”

虽然没有帮她，但欧阳锋理解了她，让她坚持下去；洪七也理解了她，为了自己“认为对的就去做”的信念，而且帮了她。

在白驼山待了一辈子的女子（“白桃”）也有一个坚持的信念，是要过没有欧阳锋的生活。

黄药师理解了她的坚持，再也没有告诉欧阳锋她的消息，直到她死去；欧阳锋也理解了她的坚持，再也没有回到白驼山，直到她死去。

可是，对不被理解的坚持的理解，在江湖世界里有一个好结果，洪七拿了她一枚鸡蛋，替那个女子报了弟弟的仇；而在世俗世界、“情”的世界里，黄药师和欧阳锋的理解，换来的是一句缀满了无可奈何的、满是哀怨的，“太老实了。”

所以其实这个故事要表达的，是对直男癌不得好死的愤慨。

开玩笑开玩笑。

在这个故事里，不论是黄药师还是欧阳锋，他们的骨子里流的其实都是江湖人的血，他们理解这世上每一种生活方式、每一份坚持的信念，而且用自己最配合的方式去附和那些坚持，却唯独理解不了女人心。

（只有“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的相信“事在人为”的洪七带上妻子一起漂泊，才有“情”字所得。）

也许要说的是，这江湖之人，“血里有风，天生注定漂泊。”

事事都写在了命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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