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出生命的意义》：苦难、自由与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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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着有意义吗？倘若有意义，是什么？如果没有意义，人为什么还要活着？

维克多·弗兰克尔的《活出生命的意义》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位维也纳心理医生、精神病专家，通过自己在奥斯维辛等四个集中营的亲生经历，告诉我们：生命，在任何境遇下皆有意义，这意义却没有标准答案，不同的人、迥异的境遇，追寻的意义皆不同。

《活出生命的意义》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作者描写了集中营的生活，来佐证意义疗法的重要性；第二部分是理论（存在主义分析治疗），浓缩了第一部分的精华。倘若作者把理论放在前面，恐怕普通读者难以读下去，吸引我的恰是前面那部分。虽说看过不少反映集中营的影视作品，对关押在集中营的“囚徒”充满同情，同情他们遭受的苦难，却从未想过苦难对生命的意义。

活着，仅为活着本身吗？倘若，活着只为吃喝、穿衣、睡觉，昏昏噩噩几十年，从虚无中来，又归于虚无，这样的人生有意义吗？余华的《活着》，正是从活着本身探讨生命的意义。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写道：“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地坛的银杏叶落了又生，坐在轮椅上的他从荒芜的园子里窥见生命的从容——苦难如琉璃剥蚀，而灵魂的底色愈发清晰。

弗兰克尔经历了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苦难，在书中写出：“人所拥有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被剥夺，唯独人性最后的自由——选择态度的自由——不能被剥夺。” 无论是弗兰克尔集中营的炼狱，还是余华的《活着》与史铁生地坛的沉思，皆告诉我们：苦难是命运的命题，而人始终是解题者。

弗兰克尔描写集中营的生活，并非歌颂苦难，而是强调面对苦难的态度。苦难本身毫无意义，但我们可以通过自身对苦难的理解赋予其意义。

当个体生命处于磨难中时，倘若只想到当时所遭受的苦难，怎样去减轻当时的痛苦，就无法克服苦难，只有将自己的精神超越肉体生命，仿佛那具肉身不是“我”，“我”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观处于苦难中的自己，方能超越苦难。

书中有一个细节，弗兰克尔因为老穿破鞋，脚伤得很重。从集中营到工地干活需走一段很长的路，那天寒风刺骨，他不停地想着悲惨生活中的琐屑之事。今晚吃什么？要是能额外得到一根香肠，要不要拿它去换一片面包呢？去哪里弄一根好点儿的鞋带？……他对时时刻刻想着这些琐事感到厌烦，就迫使自己去想别的事。突然，他看到自己站在明亮、温暖而欢快的讲台上，面前坐着专注的听众。他在给他们讲授集中营心理学！那一刻，他从科学的角度客观地观察和描述着折磨他的一切。通过这个办法，他成功地超脱出苦难，好像一切皆成过往，他和他的痛苦都成为自己心理学研究的有趣对象。

故，积极乐观的心态，不拘泥于当时身体、心灵遭受的磨难，脱离当下，用超越现实的眼光看自己、看他人，往前看，往光明处看，想着自己最想做的事，仿佛眼前的一切与己无关，方能超越苦难。

弗兰克尔说，生命的意义可循三径：工作（做有意义的事）、爱（关爱他人）以及拥有克服困难的勇气，即创造价值、体验深情、直面苦难。这让我想起木心笔下“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意义不在远方，而在耕耘的泥土与凝视深渊的眸中。

史铁生以笔为犁，在残疾的荒地上开垦出《务虚笔记》的哲学花园。他写道：“生命的意义在于你能创造过程的美好与精彩。” 与弗兰克尔的“自我超越”遥相呼应。当史铁生将轮椅推向地坛的黄昏，当弗兰克尔在集中营幻想与妻子重逢的黎明，他们都在用爱对抗虚无。而余华的福贵，牵着老牛走过七次死亡的田埂，将“活着”本身熔铸成一座无字碑——生命的意义，只为了活着而活着。

弗兰克尔非常热爱他的工作，在集中营，口袋里还揣着手稿，准备解放后继续从事学术研究，这也是激发他活下去的一个重要方面，但关键的还是爱。不管在集中营遭遇怎样的苦难，他始终感到妻子就在身边，跟他说着话，感受到妻子给他的爱，他给予妻子的爱，对妻子的爱，让他从眼下的苦难中脱离出来，从而得出：“那就是爱一个人可以远远超过爱她的肉体本身。爱在精神和内心方面具有深刻的含义，无论伴侣是否在场，是否健在，爱以什么方式终止是很重要的。”将具体的爱人延伸到对他人的爱，乃至对整个人类的爱，这就给了他战胜苦难的勇气。

凡是内心渴望自由的人，无论处于何种境遇皆会渴望独处，即使在集中营这种极端恶劣的处境中。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下，弗兰克尔依然找到五分钟的独处：“我就那么坐着，透过乱七八糟的铁丝网，望着外面长满野花的山坡和远处巴伐利亚地区蓝色的山岗。我梦想着，思绪忽而飘向北边，忽而飘向东北边，飘向我家乡的方向，可我看到的只有白云。”短短的五分钟，弗兰克尔心灵是自由的，又做回了自己，活得像个人。

无论你处于何种境遇，遭遇怎样的苦难，天空、大地、日月星辰都是一样的，你依然可以仰望天空，生命便是有意义的。

而今，我们被困在另一座“集中营”，物质的丰裕与精神的荒原形成鲜明对照。弗兰克尔笔下的“存在之虚无”蔓延成时代的症候：追求高分，升职加薪，追逐流量、点赞……工作、学习，上班、下班，周而复始，我们像陀螺一样，活着，却没有生活，在寂静的夜里，你是否问过自己:这一切究竟为何？

我们却越来越不快乐，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干什么都觉得没劲，不知活着为什么。其实，我们追逐的不过是欲望。欲望满足，我们会高兴一时，却不是真正的快乐，恰如叔本华说的“钟摆效应”，很快便会陷入无聊，又生出对新欲望的期盼中，如此的等待与希望，只会在痛苦与无聊中摇摆，不能帮我们获取生命的意义。

木心言：“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而史铁生的回答是：“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响。” 在算法编织的信息茧房中，在“内卷”与“躺平”的撕扯下，抑或，我们更需要一种地坛式的静默——如史铁生般凝视四季轮回，如弗兰克尔般从绝境中提炼尊严，如福贵般在荒诞中咀嚼一粒豆子的甘甜。

弗兰克尔创造了“意义疗法”。即着眼于未来，着眼于患者在将来应当完成的意义（意义疗法是着重于意义的心理疗法）。

弗兰克尔在书中第二部分列举不少被“意义疗法”治愈的患者，就是让他们努力发现生命的意义。

大仲马说：“人类最大的智慧是等待与希望。”

弗兰克尔写道在集中营，最先死去的人一定是对人生失去希望，感受不到生命意义的人。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囚徒在恐慌之后没多久就已不再惧怕死亡，连毒气室都不怕了。放弃自己，任何人也帮不了你，只能死得更快。这是苦难中多数人的命运，却偏有少数人对貌似既定的命运说“不”，看到人生的意义，把握自己的命运。

木心说过，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在集中营，死，是一件相当容易的事，只有极少数人能活着走出集中营，唯有活着，一切才皆有可能。

在暗无天日的集中营，没人知道何时可以得到解放，弗兰克尔凭着坚强的意志、信念，用“意义疗法”自救，终于活着走出了集中营。出去之后，他才知道妻子、父母早已死在了集中营，而他继续从事热爱的心理研究，把集中营里近乎奢侈的想象——站在明亮、温暖而欢快的讲台上，面前坐着专注的听众，给他们讲授集中营心理学变成了现实。这就是弗兰克尔的等待与希望。这位睿智的学者非常欣赏尼采的话：“知道为什么活的人，便能生存。”

余华让福贵失去一切，却留下老牛与夕阳；弗兰克尔失去亲人，却留下《活出生命的意义》；史铁生失去双腿，却为地坛赋予永恒的诗意。

弗兰克尔说“痛苦若不可避免，便让它成为生命意义的载体”；余华冷峻道“苦难就是苦难，不值得赞美”。看似矛盾，实则同源。前者是战士的铠甲，后者是哲人的清醒。

史铁生在地坛悟出“命运不是用来战胜的，而是用来对话的。”与弗兰克尔“选择态度的自由”形成共振。真正的自由，恰是承认局限后的飞翔。

木心言：“生活的最佳状态是冷冷清清地风风火火。”福贵吆喝老牛时的声声呼唤，史铁生笔下地坛的每一片落叶，都在琐碎中照见永恒。

弗兰克尔辗转了四个集中营，始终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不是常人眼里的名利，更多是精神层面，是崇高的利他，也是为了完成自己。遭遇几次牢狱之灾的木心先生，以“不死”殉道，在狱中，用写交待材料的纸密密麻麻写满与艺术大师的对话，因为他的生命就是要完成自己，而不只是行过。

人，无论在哪种环境下，都要有精神气，唯有如此，方能活下去。弗兰克尔在书中写道，在集中营要交出身上所有的东西，除了赤裸的身躯，一无所有，甚至连名字也变成了数字，个体消逝了，人活着跟动物有何区别？没人在乎你，想要活下去，只能自己在乎自己。弗兰克尔写道：“想活下来，你唯一的办法是，看上去能干活。刮脸，挺直腰板站立，精神抖擞地干活，你就不用怕毒气。”无论哪种环境，皆是强者生存，至少看上去是强者。刮脸，让囚徒看上去脸色红润，精神，虽说身体已非常虚弱，但不能让他人看出来，看上去强壮的人是不会送往毒气室的。

木心也提到精神气，在《文学回忆录》讲到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皮恰林在驿站等马车，四周无人时颓丧疲倦，一会儿马车来了，人来了，皮恰林腰杆笔挺，健步上车，一派军官风度。木心说，我们在世上，无非要保持这么一点态度。文革中，他被押坐在斗车里游街示众，坐在斗车里也腰杆挺直，觉得自己就是苏格拉底。是艺术修养滋长了他身上的贵气，乃至作品中的精神、气度。

精神气，既是做给别人看，更是给自己提气，让我们在任何境遇下皆能看到希望，让等待的日子不会度日如年，相信慢慢长夜终会过去。乌鸦的哀鸣并非只是报丧，也是告诉我们，无论多么灰暗的日子也会有光亮，学会等待！

等待，便是在裂缝中种植星光，地坛的银杏依旧在秋日泛黄，奥斯维辛的幸存者依然在讲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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